陌浅浅浅浅

陌浅,普普通通养崽约稿人/黑暗欺骗Lucky高浓度梦女,很懒很菜,没了。

【鲜白上元24h/10:00】故事

文By:陌浅

#ooc严重&刀慎

#第一人称为无身份路人,纯私设

#三鲜脱骨鱼凡人名有改动,由本来的阿喻改为苏喻

#建议阅读最后的Free Talk&一些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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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同于他的友人那般,知晓长安风月、剑意诗情,他只知今夜窃来的大红葡萄酒,又唯有他一人对这无边的荒漠独饮了。——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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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Zero.

长安,是这个漫长的故事开始的场所。


距离皇城约莫两天行程的地方,可望见无边的荒漠,缕缕轻烟在微风吹拂下没入蒙上暮色的天空,一面是城池的繁华,另一面便对上大漠之苍凉,这样的落差着实令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喟叹不已。兴许是因为仍然紧紧挨着盛世的繁荣之城,络绎不绝的行人仍在多数。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他留着齐肩的白色短发,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坛有一坛葡萄美酒,而他则正为自己斟上一杯,口中则念念叨叨地对着来往的行人说着什么。


奇怪的是,分明只有他一人独饮,他却带了两只酒觞出来,仿佛他正等着与什么人对酌。


而那些行人,皆忽视了他的存在,匆匆忙忙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弭在长安城的灯红酒绿之中,也许是他们早已听腻了那人所念叨的故事,亦或者他们只当他是一个正发着酒疯的疯子,我虽也这般思忖,但仍然对他心生好奇,便主动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我终于听清了他正细细呢喃着的话语:“你可愿听我说一个故事?”


“我愿意,先生。”我答道。


他湛蓝的眸瞳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是他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一诉衷肠之人,他拿起早就搁置于一侧的另一只酒杯,将散着浓郁芬芳的红葡萄酒倒入其中,并将酒杯递到我手中。这一整套动作娴熟得好似酒馆中常年为客人斟酒的老板。我酒量不佳,但小酌一杯并无伤大雅,因此我未再推辞,而是就着眼前漫无边际的大漠浅抿了一口杯中美酒,却不知怎的,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骤然袭上心头——我喝得仿佛不是酒,而是一段足以令人潸然泪下的回忆。


随即身边的怪人便发话了:“今夜为你献上的惊喜,是关于一个被最爱明月之人抛弃的月亮的故事。”



Chapter One.

怪人名为苏喻,本是这世间有着“千面之影”之名的怪盗(他似乎并不介意将这一点告知于我,因为我似乎已成为了他信任的对象之一,或是他逃跑手段高超,纵使我将此事告知他人,他亦不会有落入法网的可能性),数年前,夜华弥漫,月光如水,是夜,然而入了夜的长安城依然喧闹,繁华丝毫不差白日。


他那夜是头一遭来到皇宫,转眸便是华灯初上,人影憧憧,可纵使人群拥挤,他也并非其中一员,他不同于周遭的人们,只是提踝跨步独自穿梭于拥挤的人潮之中,抬臂便使兜帽遮住一双蓝瞳,却教不知何处的馥郁酒香生生定住了脚步,他所处的正是皇宫所在的地方,当意识到这一事实时,他勾唇而笑,缓步顿身,悄无声息地匿于黑暗。


早已收到了“千面之影”预告函的皇宫此刻守卫严密,皇城正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之中,可无论世人情感如何,都与他了无干系。


他苦笑,随即轻车熟路循着酒香而去,纵使将这繁华的建筑物围得水泄不通的守卫也无法阻拦他的步伐,他只侧身暗匿,便躲过了守卫的视线,散出酒香的大门顷刻间便近在咫尺,他只消矮身前滚一番,便见那满目酒坛叠叠,酒香伴着醺人的夜色,已让醉意油然而生。


“哈~这皇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他启嗓轻笑,却忽见一模糊人影闪现,便知自己的行迹是被人发现了,然而他瞬刻便明了这一事实,只是抿唇扬起笑容,依旧不慌不忙,紧环住怀中釉色温润的酒坛,绷臂点足便掠身至低矮窗前,屈膝稍使力挺身轻跃起,以掌心轻扣窗棂便一跃而出。


果不其然,一个极度轻盈的脚步声与他的脚步声相错,虽是极轻的音节,却仍适时敲击着耳膜。苏喻不禁回眸望去,跟随自己的是一位黑发白衣的剑客模样的人——称之于人甚至有些过于勉强,因为那随着夜风微微扬起的素白衣衫、自这人身上散出的浓郁酒香,以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苏喻竟有一瞬恍然认为面前的人并非凡人,而是天上的谪仙人下凡至人间。


但在做出如此揣测之时,苏喻并未放缓奔逃的脚步,他本希望直接返回收藏自己盗回的宝物的地方,却碍于身后之人始终紧紧追着自己不放,怕暴露了藏宝处的他只得借由矫健灵敏的身手,翻身而上了附近一栋建筑的顶部,本以为这般便可摆脱那难缠的追兵,却不料那道在夜色中格外刺目的白色身影亦出现在他身后的楼宇之巅。这如仙一般的人远比苏喻先前遇到的任何追兵都更加灵敏,似乎对自己的身手早已了如指掌,可“千面之影”亦绝非徒有虚名,凭借苏喻敏捷的身手,他仍有信心甩掉这紧追自己不放的人。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已过两日,夜色再度笼罩天地之间时,原本对二人议论纷纷的百姓早已不见,映入苏喻视野的唯有无垠荒漠,他的耳畔风声渐弱,似乎是因为这场追逐战持续的时间太长,他竟感到足膝酸软,似乎下一刻便会跌倒在地,所幸的是他的视野仍然清明,借皎洁月色向周围看去,黄沙与灰色的烟圈相互掩映,构成了夜晚大漠的景致。


这两天一夜的追逐似乎了无尽头,也罢,也罢,没想到有朝一日“千面之影”竟会成为如此狼狈的模样。哈,倒是有趣!


苏喻这般想着,忽然收敛了步伐,回过身去,步履踉跄之间堪堪稳住疲惫的身躯,便席地而坐。见身后剑客模样的人亦停住脚步,痴痴望着自己手中的美酒,便冲他微微一笑,丝毫不掩饰瞳孔中的狡黠,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盏自斟一杯,将其举至这怪人面前:“哎~我可跑不动啦。跑了整整两天,这坛酒可不轻巧,倒是怪累的。追了我这么久不就是因为这酒嘛,不如坐下同我一起喝一杯,如何?”


也就是那时起,苏喻知晓了日后与他相伴甚久的友人名为白琊。


然而,当苏喻再度抬首,却发现环绕四周的早已不是望不到边的沙漠,而是一片葱郁的绿色,阴翳树叶下所遮蔽的,正是在银白月光下泛起数道涟漪的湖泊,澄空明月影映在湖中,斑斓绰约得好似梦幻。毫无疑问,这是海市蜃楼,苏喻如是在心中判断,可偏偏是这般虚幻,却美得宛若人间仙境。


“你可知李太白最终是如何逝去的?”苏喻尚未从这幻境的美好之中回过神来,白琊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苏喻被怪人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有些迷茫,他先前对这位大诗人只是稍稍有过了解,听说他平生潇洒,题下诸多令后人赞不绝口的诗句,可是对于他的归去之处,各处史料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疾病,却亦有人说,他在喝得酩酊大醉的一夜在湖上游船,望见明月洒入水中的清辉倒影,便想去吻它一下,于是最终跌下航船,一命呜呼——¹虽然只是一段野史,但不乏浪漫的色彩,这与这位大诗人的平生是极为相符的。


“李太白……?哎呀呀,你说的可是那逐月而去的谪仙人?哈,怎了,忽然提及这个做什么?”


“哈哈哈哈!……怪盗‘千面之影’果真名不虚传,竟也知晓那仙人为了一吻水中月而逝去的故事!”白琊接了苏喻手中的酒杯,轻抿一口盏中美酒,这一饮便好似消去了尘世无谓的哀愁,为他增添了几分仙气,“我这长安一行,本是希望能与他望月对酌,顺便寻些美酒佳酿,便遇到了西域送来的大红葡萄酒!你既邀我同饮,那我自然要与你在此大醉一场!”


“倒也只是略有耳闻罢了,于酩酊大醉时观水中明月,谁料竟那般义无反顾地投入幻影。他有颗纵意之心,能装下世间万种风情,却独独挣不开镜花水月的束缚。哈啊~真是个可悲又浪漫的故事啊。”见身侧的怪人喝得正畅快,苏喻也举起酒杯,却因对方后续的话语而再次止住了动作,“只不过……寻他?望月对酌怕只是梦了罢,那谪仙的影子可不存于俗世,怕是真的羽化成仙也说不定哦~”


苏喻无意中望向身边正酣饮美酒的白琊,却在他金黄色的瞳中寻到了一丝落寞——这种落寞是身为光与影之间皆难寻到容身之所的他所最熟悉不过的,那是因秉持了自己所信奉的正义,或是过于超脱才形成的与世人之间的隔阂。无法寻到李太白的白琊在这世上便似乎无了知己、无了好友,便注定只能孤独一人了,而环绕辽远荒漠的绿洲之中,自己此刻正与他饮着同一杯美酒,至少此刻,白琊与他岂非正与一份同样的孤独相伴?


苏喻本以为人们的孤独各不相同,至少无人会选择与“千面之影”相同的道路,可今夜他遇见了白琊,这一想法也被改变了。


他们都是这世上无了根基的飘萍,在月下大漠这片无边的流水中相逢。


“……皆言幻影成梦,可莫被这虚无之梦绊住了脚步。你同我于这月夜对酌一场,也是不错的选择呀~”似乎是意识到正是自己将这片无际的落寞引出,苏喻随即补上了一句邀请。


可白琊却对其充耳不闻,他愈喝愈醉,口中流泻而出的竟是如同月华一般美丽而缥缈的诗句,细细品来,苏喻才知他正说着李太白的故事,讲他平生得志而飒爽、狂妄高傲、洒脱至极,深得帝王信任,讲他一生荣华,直至最后万物皆离去,他无比怅惘,想要亲吻水中虚无的月影,便毫无顾忌地纵身跃入湖中,任世人再无法寻到。


苏喻作为怪盗的生涯之中,探过无数物华天宝,见过各种各样戴着不同面具的人,但唯有白琊,正深深沉浸在一份与他相同的孤寂之中。


月影落于杯中酒,酒液盈腔,同皎洁月色一并渲出几分醉意。苏喻却忽瞧见对酌之人步履踉跄至湖边,虚张五指似妄抓住水中明月。他登时清醒大半,遂迅速起身至那人面前,横臂阻隔,挪步回身侧挡在白琊身前。视线落入澄澈金瞳,许是因为醉了,一番劝阻且略带关切的言语竟不受控制地出了口——


“……白琊?这是在做什么。那水中的月亮,是抓得住的么?你莫如你口中的谪仙人一般,为了镜花水月白白枉费了自己!空为虚幻迷失了自我,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且回来罢。此番月下对酌尚未结束,你所追逐的明月在天上,落在那湖中的只有幻影。或是,落在这其中。”


同样的酩酊之中,苏喻抖腕举盏,轻晃酒中月影,就连语调也带上了几分柔和,仿佛是对友人的苦苦规劝。


“你可莫要被镜花水月迷了双眼!且同我来再饮一杯!”


露华已然悄悄爬上四周虚幻绿影的叶片之上,黎明前的风吹拂着,让苏喻的酒意稍稍清醒了几分,被他阻拦的白琊却依然是醉意朦胧地平躺在地上,他的手中紧攥着苏喻递给他的那只夜光杯,任那杯盏填入丝丝黄沙。


“呵……不料非但湖中月影无从触及,今夜竟连这清明的湖、鲜艳的绿亦只是假象!我走过千里万里长安,所追的莫不亦是区区幻梦一场?但跨过五岳寻仙亦不辞路途遥远,人生在世亦真亦幻,既有美酒,又何须究其真假!”


虽然是仅有对酌一夜之缘的过路人,白琊却仍在这醉醺醺的状态下托了苏喻一件事情——


“今夜与如此友人饮酒对酌,实在畅快!李太白的故事尚有许多,可愿以三杯美酒为约,与我换三个他的故事?”


这看似是亏本的生意,身为怪盗的苏喻自然明白,可他却答应下来,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兴许是因为他在白琊的身上寻到了一份相同的落寞罢。²



Chapter Two.

白琊为苏喻留下地址的小屋所处的地点偏僻,距离皇城亦有较远的距离,苏喻携着那日窃回的美酒造访此处时,简陋甚至破败的装潢便映入了眼中。天色渐暗,此刻的长安想必已经点起灯火,可此处却不同,没有任何灯火照入,黑暗是适合苏喻的栖身场所,因此这样的夜并未让他感到几分不适,仅仅花了数秒确认来处正确,他便推门进入了这间破旧而又颓圮的房屋。


因为年久失修,就连房室的屋顶都破开了一角,夜风和月光借此肆无忌惮地灌入了室内,趁着明月洒落的清辉,苏喻再度见到了白琊,白琊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台上,将目光投向从屋顶破败的一角露出的明月。


好似是察觉到苏喻的到来了一般,白琊轻盈地自桌上跳下,好似他知晓即便在这偏远破败的屋室内,他所独坐的桌台也仍旧坚固而不会骤然裂开。他与苏喻面对面静静伫立,在月光的勾勒之下,这剑客的面庞又平添了几分仙气。


苏喻兀自开了新的一坛葡萄酒,浓郁的酒香霎时缭绕在这面积不大的房屋内,白琊亦不再犹豫,而是取出两只夜光杯,看着那暗红的液体徐徐落入杯中,将灿黄的杯身也晕染上了丝丝绯红。在两只夜光杯皆被注满时,白琊则将其中一只轻轻取过,另一只便推向桌台的对面,同时,他启唇说了第一个故事:“故友,你既如约带着这美酒前来,那便自可换得一个故事,而今宵借酒与月,关于我那知己的第一个故事正是‘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³


但是接过杯盏的苏喻,仅是对李太白略有所知,他自然不懂这怪人所言的故事究竟是什么。


白琊言了这两句诗后也不再多做解释,而是抬首望向澄空明月,指间的夜光杯顺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倾斜,将杯盏中的红葡萄酒悉数饮下,好似出于本能,苏喻见他杯中酒液逐渐见底,便为他又续上一杯——虽然约定了仅以三杯酒换三个故事,但苏喻也知这友人是有多么爱酒,那葡萄美酒与他口中的故事相比,竟变成了一文不值之物了。想到这里,他索性也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酒精的烈度刺激着他的喉咙,在这罗浮的夜晚,捎来几分醉意。


如此反复约莫四五次后,白琊已入了微醺之境,这时,他突然唤苏喻到自己身侧来。


来到白琊身畔的苏喻顺着白琊眸光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因为也与他同饮了数杯葡萄酒的缘故,自己竟也有些醉了,呈现在他眼中的已并非明月清晰的轮廓,而是边缘模糊的一片圆形的白影,一如某位伟大的美术家恣意泼墨于纸上所绘下的、抽象化的明月。先前只以窃这酒酿为乐趣,却从未真正醉过一次的苏喻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虚无缥缈却绮丽无比的景色。


“醉眼观景与醒时望月,自然是两轮不同的月盘!”自方才开始一直安静地饮酒的白琊终于开口了,“第一个故事,是李太白所写的《行路难》,说的是在他看来那些创造出辉煌业绩的人,非是隐居山水之间,便是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么?哈,偏偏是功成名就之人才会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还真是同世人那套古板的公理与正义一般讽刺。”知晓了这诗句之意的苏喻,在酒意的影响下直接吐露了对其的评价。


“呵,李太白一生狂放不羁,最终不也落得失意落魄之下场,世间之事一向不公,因此我只为寻他的踪迹而存在于此,如他一般飒爽得意!”


“世间之事向来不公,官吏与平民,便以世人口中的好坏轻易框定好坏正邪高低,‘千面之影’是人尽皆知的怪盗,却相信自己不过在循着另一套公理行事而已,正义与邪恶,高贵与低贱究竟由何人划分——嗳,这世界真是不公平。”


白琊无言,然而借着落入屋内的月色,苏喻分明看见他的唇角正勾起一抹苦涩却又欣喜的笑纹。


那份苦涩,是对这世俗的不公而展露的,白琊不愿被圈伏而选择了超脱,可又有多少苍生仍然饱受着这不公的法则的折磨,他们仅因出身便被划分了高低贵贱,甚至终其一生努力,都永无再翻身之机会,卑贱之人永远卑贱,他们干着最卑贱的工作,终日低声下气,最终连反抗的勇气亦已失去,何等可悲;而高贵之人却并非全部能驾驭起高贵的身份,却仍自认高贵,而未将此种高贵当成一种责任,体恤他人,为他人谋得幸福,反而贪婪腐败,这样的官吏与平民,最初究竟是被何人划分了等级呀!


但那份欣喜,则是遇见友人时展露的自然的笑意,苏喻作为怪盗甚久,却从未接到过他人这样的微笑,白琊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他这方面的第一人。


白琊所讲述的故事,苏喻终究多多少少理解了,因为他也曾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坚信圣人往来于民间,苍生皆可为圣人,无论朝廷、官吏、平民或是奴隶,都不该被这一身份名词框定终生,而应该以他们自己的姓名,活出他们自己的人生——所谓正邪好坏,又岂是以单纯的一套标准所能规定的?


毫无疑问的是,白琊秉持着和他相同的观点。


酒喝干,再斟满,这远远超出了约定的酒量,但苏喻却并不悔将整整一坛好酒皆与这友人一同喝空,再望向那滑入中天的明月,那斑驳模糊的边际是否同这人世一般讽刺?


知己,苏喻在心中暗暗为白琊加上了这一重身份。



Chapter Three.

长安的天空这日铺着云翳,在晚霞的映照下宛如火烧一般,云片的周围泛着浅淡的红与金黄,一如浸泡过酒液一般,只消看上一眼,便足以使人醉心于此。但更让苏喻沉醉的,却是白琊所讲述的故事。


这次他为白琊斟酒时,白琊并未直接讲述李太白的故事,而是问了苏喻一个问题:“故友,你可见过长安被重重雾霭遮蔽的时刻?”


苏喻倒酒的动作随着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停住,他近来才听闻西域使团要送些价值连城的好酒来这长安,才会造访这乱世之中尤为繁华的城池,可在他的印象之中,长安一向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致,远远望去便好似漫天繁星,而至于雾气遮了这满城灯火的景象,他还真是一次都未见过。


似乎已经猜透了苏喻的心思一般,白琊倒也不继续追究,只是接过递来的夜光杯,信口道出了他要说的第二个故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⁴”


白琊说,他曾数次见过繁华的长安城蒙上尘雾的样子,当星星点点的灯光皆笼罩于一片明寐不清的素白之中,就连最近的酒家上的招牌也无法看清了。行人走入这雾气中,便再难看清彼此的面貌,雾霭吞噬了繁华,将人世间的烟火与灯光悉数淹没,可这不足以使其满足,它四散弥漫,充斥每一个人的心头,生生酿成了几分愁绪。


所以,起雾的长安城,的确会使人惆怅。


这诗的头两句描述了一个传说,凤凰台上曾经有凤凰鸟来这里游憩,而今凤凰鸟已经飞走了,只留下这座空台,江水向远方奔流,而这凤凰台却只能伫立原地。昔日富丽堂皇的古都城,那皇宫所在的方向早已褪去繁华,庭柯衰草遮蔽了去向那里的道路。想来可悲,生前如何取得宏伟业绩之人,最终不亦化作一抔黄土,悄然逝去?


浮云同尘雾一样,能让人看不见长安,因为它遮住了太阳,看不到长安,则自有如白琊所言的万般愁绪自心而生罢。


天边一片绚丽的火烧云,金碧辉煌,将霞光残剩的温度尽数抛入杯盏之中,苏喻感觉这一日自己醉得比第一次听白琊说故事时更快更深。


接下来的故事已无需白琊再说了,苏喻静静闭眸,眼前再度浮现出长安城的重重楼阁、浩浩殿堂,那是世人殚精竭虑为了留住这盛世荣华而留下的杰作,每逢傍晚,这些建筑便会点燃灯火,可雾气随即便涌了上来,抹消了本该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的踪迹,于是任凭这城池再如何繁华,都霎时归于虚无。


此时此刻,纵使这长安城是真实的,称之为镜花水月的幻象亦不为过——笼罩上一层薄薄雾气的长安,便宛若仙境,慌慌张张的人潮依旧在街巷之中流动,可是身为游人的苏喻却顿时在这涌动的人流之中失措了。


“这世间的繁华,究竟属于何人,就连我那才华惊人的知己,亦未取得分毫荣华,最终怅然至极,消弭于水中明月……”似乎是因为谈及了不见的长安,白琊的声线竟稍稍带上了一丝怅惘,“长安自古以来便是诸多诗人才子聚集之地,他们趁着酒香未散之时,撰写诗篇佳句,任其流传于世……歌诗三百,这绝非夸张的数量,且让我也为今日的重聚赋诗一首!”


白琊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想来那酒气七分入了豪肠,另外三分则成了出口的诗句:“……寂寞黄昏谁与共,红霞无边垂罗幕。歌舞管弦终归静,万千思愁已难书。⁵”


——如此惊艳绝伦的诗篇,与那些游历长安,有感而发的诗人又有何差异?苏喻如是想道,将夜光杯中残留的美酒也一饮而尽。


随着酒水被饮尽,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抛洒下来,透过那屋顶的漏洞,为房内的事物皆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金边。黄昏时刻的风也吹得暖软,空中的云影不时遮蔽残阳,那光短暂消逝的瞬间,竟让苏喻觉得如此黑暗——最黑的并非是黎明前的夜,而是经历了光照却又再度失去的天空罢。


白琊的第二个故事便是如此,遮蔽了日光的浮云使人再不见长安;而看不见的长安,则令人心生万般愁绪。


那日告别了白琊之后,苏喻独自一人返回了临时寻觅到的住所,似乎是巧合一般,夜晚的长安城竟然真的起了雾,这是苏喻第一次见到薄雾笼罩之下的长安城,奈何这雾霭重重,他也无法看清远方的景象如何,他只知现在的长安城早已如他的知己所言,无法看清其真面貌了。


何等可笑,就连苏喻这等怪盗,都被这长安的尘雾迷住了双眸,若非他此刻已抵达了住所,他怕是亦会迷失在这雾中罢。


繁华沧桑,皆是如此!可是苏喻却清晰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侵占了心头。


苏喻先前独自一人走过千里万里,他的步履踏过万里黄沙,直至这长安城,却从未感到过孤独,而他第一次感到孤独,便是他来到长安城之后的事情了,他竟感觉,雾气中的长安城正在离他无限远去,直至彻底飘入远方罗大的天空,不见踪迹。


他更不知,他之所以会感到孤独,是因为在这个名叫长安的地方,遇到了白琊。



Chapter Four.

这是第三个关于李太白的故事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⁶”白琊接过苏喻递来的酒觞,享受着这场交易中的最后一杯美酒,讲出了最后一个故事。


而苏喻早已习惯了这故友讲述故事的方式,从善如流为自己也斟满一杯:“嗳这诗说的是世间荣华富贵都并非是令他稀罕的,相比之下他更希望一醉便再不醒来罢——白琊,你说这诗,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多得些这西域运来的好酒呀”


即便知道这友人并非此意,苏喻仍然习惯性地对他开了个玩笑。


而桌台彼端的白琊则将酒杯落回桌上,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非也,非也!我既说好与故友以三个故事换三盏美酒,怎得还有言而无信之说法!这最后一个故事,讲的便是李太白因权贵的谗毁而被排挤出京,流落江淮一带之时,正怀着极其烦闷的心绪,却恰逢岑勋、元丹丘两位友人,三人登高对酌,甚是畅快!沉醉美酒的片刻之间,那世间荣华又怎是重要得不可遗弃之物?”


“诗人心怀愁绪而不得解的时候,一杯好酒,岂不够消这世俗恩怨?”


登高对酌,苏喻难得在心中细细品了这四个字眼,先前他与白琊皇城相遇,大漠痛饮,虽并非登高,却足以被称作“对酌”了。他这才意识到,江湖闯荡之人不讲未来,他与白琊之间又如何不是效仿穿行山林的野兽,和这所谓的时间、命运厮杀搏斗,争夺片刻的生机,才是他们能被称为“正果”的结局。


“……从前长安的月是否为假象,如同大漠一碗盈盈的绿洲清泉,那夜我拉住你后,你又是否后悔过——不知,不知,一切都化作了谜题,等待其中的答案,倒是嘲讽的很。”苏喻这次思忖了许久才开口,对凡事加以思考,这并非平日玩世不恭的怪盗“千面之影”的作风,可不得不说,苏喻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他的心正因白琊的出现而发生着某些改变,“可惜长灯朦胧大梦一醒,这一切便与我无关了。”


杯中酒饮尽,便再斟上一杯,而那酒中仙又何其贪婪,饮了的佳酿怕早已不止三杯了罢。


当苏喻再次对上白琊那双宛若月影的眸瞳时,他再次发现了在沙漠中时所看见的落寞,可如今他却不解,被世人誉为天才,居住于这乱世之中的人们纷纷花下重金购来好酒,却只为求得他诗词一首,剑舞一曲,超凡如仙一般的白琊,究竟还在渴求什么?他已拥有了世间一切的繁华,可他却依然在追逐,仿佛天上湖中的月亮才是他所探求的宝物,他如仙一般,带着不沾人间烟火之气,又为何要到凡间来?


苏喻骤然意识到,他与白琊皆是孤独的,可他们的孤独却相差太远。


如此,对面似乎也因苏喻的话语而陷入了沉默,霎时间鲜少出现于二人之间的长久的寂静便填满了周身的空气,两位怪人举着酒杯,却并不再饮酒,就这样对望着,听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为寻仙而来,为了完成李太白的夙愿,我才以腰间这把青莲剑,平定叛军,在那高高的崖壁上刻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字眼,又怎会后悔!”半晌,白琊才饮着杯中美酒,应答了苏喻心中的疑问,他的语气这般飒爽,仿佛方才的沉默从未存在,“莫要说十万叛军,若我的知己望见到长安荣华,即便往后面对的皆是镜花水月般迷离渺茫之战局,即便至死寻到的只是那樽中明月,我亦在所不辞!”


凝望着已经大醉的友人,苏喻庆幸自己当时在大漠中拉住了他,但是心头却五味杂陈。


“凡尘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至林间小路青黛砖瓦,至锦衣玉帛明眸善睐,何处不留万千情意,只是其中好坏,倒也说不清…奇也怪哉,这如何能说清,偏偏世人看不透,总想得个清楚明晰,当真是傻得彻底呀…。”随着这种难以言状的心情,苏喻起身再为彼此斟了一杯,并将又一个喝空的酒坛随意堆叠于墙角,“你与我酌杯对月温酒,同天下攒集的大好年华都要美上三分,先人所叹的愁苦之情,如何比得上如今你我二人的潇洒恣意。檐上霜,窗边月,如今你为我留上一盏,已是幸甚至极,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如何不美,如何不是快意哉乎!!”


“与友人对酌,本就是快哉之事,因李太白而生的悲愁,皆可借酒兴诗情以抒发满腔不平之气!”醉意使得白琊的双颊上爬上一丝淡红,他与苏喻相碰了手中的夜光杯,“故友用第三杯好酒换来的故事,便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之醉时的豪放,而李太白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好诗,除了美酒,还有岑夫子与丹丘生两位知己呵!”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白琊今日倒是好兴致,取来纸笔,墨色一挥洒,只消寥寥几笔,如此诗句便已落在纸上,晕开的墨花散着芬芳,悠柔的墨香与酒香杂糅在一起,促成了今夜的诗情酒意。


而他所讲的第三个故事,毫无疑问是为能与苏喻相识并对酌而感到欣喜,这好似不属凡世的仙人,如今所求的竟只是能邀二三知己,举杯邀月,登高对酌……可并非如此,纵使那岑夫子与丹丘生与李太白喝了一杯复一杯,让李太白消除了些许心中的失意,并洋洋洒洒写下一首佳句,但李太白春风得意抑或低沉失落,皆与那日是否有人与他对酌无关。


苏喻又怎不知,白琊仍然记挂着这已经逝去的谪仙人,他虽与自己趁着红葡萄酒的酒香说着故事,内容却极少关乎他自己——无论江中逐月也好,谈论红尘也罢,甚至仅仅只是对酌月下这般寻常之事,他的出现,只为一个理由,那便是李太白,他口中的“他的知己”,而若他这知己没有跌入湖中去捉那明知无法触碰的圆月,他与苏喻便毫无相识的可能性,更莫要提及成为把酒论剑之友人。


如今,苏喻与白琊相识,却又怎不如同两条短暂搁浅并相遇的游鱼,在片刻之间以一份看似相同,实际则天差地别的孤独相濡以沫?


而让白琊感到心中烦闷的理由,从来都不是苏喻。



Chapter Five.

苏喻听说,被他的友人视作谪仙的李太白,也同样有过失意之时,那是他无论出门向东哭、向西哭,长安都早已陷落的时刻,蒙上了重重雾霭的颓废城池,当一切繁华盛景都已不复存在,天地初开一般的玄黄便笼罩了万物。可相隔如此甚远,那七仙,那五友又怎能救得了他?而传唱起酒香凝聚而成的诗歌、喟叹着他高超剑法的他人,又怎会料到这般狂妄高傲之天才竟也会有着失意的一面?


可苏喻却真真切切见到了一尘不染的仙人失意之时的模样。


他说,那日白琊喝得醉醺醺的,那醉意朦胧的模样却不像平时的意气风发,而是带着几分失落——经过询问,他才知白琊是因数日远游,却未寻到哪怕有关李太白的丝毫踪迹,亦未在途中寻觅到什么好的酒家,因而失落至极,终日无了先前的飒气。除此之外,他还询问苏喻,能否在当晚同他一道去湖上游船。


苏喻答应了下来,有时即便是身为怪盗的他,也无法搞清自己这位挚友的心思。


当晚,月影横空,星光如练,一如他们数年前初次相见的时刻,只是今夜的湖泊与夜空乃是真实。苏喻与白琊所乘的一叶小舟翩然划过平静的水面,惹起丝丝波纹,他们的船上仍旧搁置着数坛西域大好的红葡萄酒,夜色、酒香、湖与明月,构成了这个极度醺人的夜晚——白琊此刻的状态倒不如方才那般失意了,他饮了一杯又一杯,似是在美酒的作用之下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他坐在船尾,痴痴地望着天上湖中的月亮。


“一涧清风满座凉,笑谈古人堪寻访!……₇”白琊的声音骤然撕裂了湖上沉默的空气,随着酒香出口的便是充满飒爽之气的诗句,“畅快!与故友泛舟湖上,身畔便是这西域美酒相伴,直教人想要吟诗一首!”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还是那般既好酒又极富诗情的公子!”小舟漂泊至湖心,苏喻如此回应道,并为他的友人再度斟上一杯。


月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水中生成了明寐不清却又巨大的倩影,随着湖面的波澜而缓缓涌动着。


白琊接过苏喻手中的酒杯,却再未答话,而是将酒杯高举向澄空,正对明月。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苏喻不知,他的故友此刻正与他讲述最后一个关于李太白的故事,“李太白逐月而去之前的绝唱,竟是如此!……当诗酒剑月、世间繁华皆弃他而去,与他对酌的知己又有何人?人生得一知己足以,可纵然他有一身才华,却终究不得这一人!……与他两两相望,相互眷恋的,唯有敬亭山……唯有湖中月。”


苏喻此刻并未注意到白琊那双金黄的眸瞳里的光正悉数投入湖中月影,这成了他悔恨一生的事情。


“莫非,世上竟有如此既定的定律。怪人所认作知己、挚友之人,果真也必是那怪人才可行!有趣,真是有趣!”苏喻未察觉到故友的真正意图,只是佯装和友人一样烂醉如泥的模样,接着对方的话茬,“你也莫因寻不到那谪仙而落魄失意,偏又飒爽潇洒,活似褪去凡胎肉骨,忘却泥泞不堪的仙人。又是否会如同你那千年一遇求而不得的知己一般,添好炉火后,便随着一缕暖香酒烟大梦一般。”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⁸呵,这话当真绝妙,故友,故友,这最后一杯酒便敬你罢!”白琊斟了一杯酒递给苏喻,随后高举酒觞,却说出了令苏喻感到极为费解的话语,“李太白逐月而去,羽化成仙,与他两两相望的唯有敬亭山;可我却有幸得了那一知己,对饮月下,相看两不厌,是为快哉!……”


他们手中的杯盏再次,亦是最后一次相碰,白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虽然这一行并未寻到李太白,却与你对酌一场,亦是无憾了!……”


话语结束的音节敲击着空气,苏喻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他的友人纵身一跃,便投入湖中,仿佛正是为了一吻这水中的月影而与他做出庄重的道别,一向极少认真对待凡事的白琊唯有在方才对酌时才露出了少有的认真。苏喻反应过来,想要伸手触及友人的衣襟,却为时已晚,他想呼喊,呼唤他坠入湖中的挚友,可他的嗓子里却仿佛塞了什么东西一样,让他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反倒是他故友最终的告别依然穿过四周的山峡,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苏喻,下次可记得帮我捎那大红葡萄酒来,那日我定要与你饮个不醉不归!”


这是苏喻唯一一次听见他的友人以他的名字称呼他,一瞬间,他僵在了船上,被白琊开过封的酒坛依旧散落地堆积在船只的各个角落,只是与自己对饮这美酒的人已经坠于湖中月影,消散不见了。


说来也奇怪,自白琊坠入湖中一事传开之后,虽然有不少仰慕他的人为之震惊,并前去尝试打捞他的尸体,为了让这位天才能够入土为安,当时长安出动了不少人力。然而无论这些人如何打捞寻找,白琊的尸体都未在那片湖泊中被人们发现。有人说,白琊并未逝去,只是和李太白一样,为了触及水中月这等不属于凡尘的事物,才会成仙归去,现在恐怕正和他心目中的谪仙人在月上,举着酒杯观望世间的光景哩。


无奈之下,白琊的墓碑只得先被立在了一处芳草满园的庭院里,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他的丧事便这样宣告结束了。可苏喻却仍不时回想起那夜他为湖中月献上最后一吻的场景,无了这位友人,世间难觅的奇珍异宝竟也都纷纷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变得黯淡而又丑陋。但他依然会窃来各地上好的佳酿,并将其纷纷埋葬在距离白琊所谓的墓地不远处。久而久之,青苔爬上了墓碑表层,模糊了上面印刻的字眼,可那酒香,却久久环绕着这片仅仅是偶尔会有人问津的墓园。


苏喻的故友,名为白琊的仙人,自始至终都未再回来过。


好酒埋了一坛又一坛,苏喻才意识到,天庭有比这更好的美酒,还有一位比自己更加适合与白琊对酌的仙人,他既寻仙逐月而去,便早已知晓此事,而他与苏喻所谓的约定,又是怎样遥遥无期呢?……


在这样近乎彻底冰冷的绝望之中,苏喻重返了他与白琊先前常常对酌的地方,破旧的房屋已许久没有人来过,闲花野草便肆意侵占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破败的屋顶好似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可对于苏喻来说,这里仍然是充满着与友人的回忆的地方。昔年的酒香好似仍未散去,如今对饮却变成了独酌。


苏喻有些懂了,白琊先前无法寻到李太白时的怅然心境。


骤然,他的目光停住了,那是年久失修的墙壁,上面已经裂开了数道豁口,野草亦毫不留情地自缝隙中生长出来,可在那仅存的完好的部分上,却赫然刻着一句诗,以及一个触及了他的心弦的落款——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⁹——白琊 致我的故友。”


自在那往昔饮酒的场所看到这一行用剑题上去的字之后,苏喻便不知何时养成了和白琊一样嗜酒如命的不良嗜好,人们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剪短了那一头素白的发丝,拿着酒流浪于长安的各个角落。有时他依然会以“千面之影”这一身份行窃,窃来的物品皆是那难寻的美酒,但他更多时刻却只进行一番乔装打扮,便以一个酗酒的疯子的模样,饮着西域使团运来的葡萄酒,希望能同过路的行人说这一段故事。


可是已然仙去的白琊又怎知,苏喻即便在乔装时也不愿掩藏起的,是打理成了和他一样的发型的一头白发。



尾声.

苏喻说完了他的故事,我好似也理解了为何那酒充满了令人流泪的回忆的味道,再细细回味,顿觉酒香四散,留下的只有苦涩。


当我再度回过神来,这往日的怪盗,今日的怪人早已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就连那芬芳馥郁的葡萄佳酿,以及用于对饮的曾经属于他的故友的夜光杯,也已从寥寥无边的大漠之中消散无踪,晚风吹过,就连沙地上不规整的坑坑洼洼,也早已被夷为平地,然而那满是苦涩的酒香,却仍在我喉中,如同其中的酒精点燃了什么一般,传来灼烧一般的炙热,而这感觉,绝非虚幻。


我在长安的边境又驻留了许久,却再未见过苏喻,我迫切地想要再见他一面,哪怕仅仅一面,我想再听他说说他与白琊的故事,想听听他的故友眼中的明月的模样……可是我的期望一次次落空,无论我何时造访那漫无边际的大漠,他都已不在那里,空余那日入喉的大红葡萄酒,仍如带有魔力一般灼烧着我的喉咙、我的心头。


最终,我难以压抑我的情感,便寻了一位每日皆从苏喻曾经出现的地方经过的行人,决意找他问问苏喻自那之后的去向。


“先生,请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名叫苏喻的人?大约数个月前,我见他天天都来这里摆酒,还和来往的行人说故事,您是否……”


那人戴着帽子,帽檐遮住了他的双眸,口中叼着一支烟,原本正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却骤然被我拦住了去路,虽然我看不见他的双瞳,但我仍能看得出,他的面部流露出并不友善的神情,但他依然回答了我的问题,冷冷的口气没有丝毫温度:“苏喻?你是说那个成天酗酒,逮着行人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的故事的疯子啊。他早就离开这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见过他,说他发着酒疯,口口声声念叨着什么月亮,不知去了何方啦……”


“谢谢……”我木讷地道了歉,心中却充满了说不出的滋味。


对于苏喻的去向,我在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测,他多半是酩酊大醉之时,同不知在何处的湖中明月对酌了一杯又一杯,他同月亮说了故事,最终和他的友人一样,为月亮献上浪漫而又虔诚的一吻,然后坠入其中,与月、与酒、与他不在人间的故友相伴,一命呜呼。他,以及他的友人的悲伤都不属于凡人,凡人又怎可能理解,而不解之人,怕也只会以为他以绝佳的想象力编撰了这样一个故事罢。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我再度回忆起了白琊所说的这句话,果真不假,苏喻是世间难觅的天才,却也因此有了凡人无法理解的悲痛哀愁,理解不了他的超脱之人,只将他当作一个终日酗酒的酒鬼;他那故友又何尝不是如此,剑术、诗词,白琊毫无疑问都是这盛世之中的佼佼者,可他却执意寻李白,不顾世俗谗言,最终选择跃入湖中,与他的故友阴阳两隔;而苏喻,数年之后也不出所料选择了与他相同的道路。


于是两个人便重蹈李太白的覆辙,一同失踪了,任那些庸俗的凡人,再寻觅不到他们的踪迹。


苏喻最终亦选择逐月而去,想要亲吻的,不仅是水中月影,也是他的友人那双金黄的瞳罢。


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然而我分明感受到,身边行人来往而过,他们身上沾了太多俗世的气息,而苏喻,以及他那故友,则与我、与他们不同,我们虽然处于同一世界,却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维度,而其他人却甚至看不见这一维度,便恣意对其横加批判。


然而,他所讲述的故事至此已是结局,天才与疯子,俗人所处的维度与他们所处的维度,莫非不只在一念之间?


他寻仙,他寻仙¹⁰,可是在故事的结尾,寻到了那举世难寻的月光?

<End.>


【注解】

【1】 此段为一种说法,暂无真实考据,但的确非常浪漫。

【2】 该章文案改自《太白行令——逐月影》篇,有微量改动。

【3】 此句出自李白《行路难(其三)》。

【4】 此句出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5】 此句为笔者原创。

【6】 此句出自李白《将进酒》。

【7】 此句为笔者原创。

【8】 此句出自现代诗《寻李白》。

【9】 此句出自李白《送友人》。

【10】 第一个“他寻仙”为白琊终其一生寻找李太白,最终甚至甘愿坠入湖中月影,于是他也成了所谓的仙;而第二个“他寻仙”则是苏喻寻找白琊,指苏喻在说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后也选择了和白琊一样的结局。


Free Talk&一些补充

终于是踩着deadline写完了,写鲜白不是第一次,但写得最上头的却正是这一次。为了让读者有更好的观感,在这里补充几处分析吧!


白琊与阿喻换的故事其实并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前三个已经在2、3、4章里有过叙述,而最后一个故事则是第五章里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首诗的前半句正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对应世间万物皆弃了李太白而去,最终在李太白逐月而去之时,与他两两相看静默无言的唯有敬亭山。然而这山水之景又怎能消去落魄与孤独,所以这份最后的依恋也被消灭了。而白琊毫无疑问是感激阿喻的,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有阿喻陪他一起喝酒游船,所以他最后没和他的知己那样只能对上敬亭山。


白琊最终的选择是寻仙,而放弃他在人世的友人,只要他心中仍然有李太白这一存在,那么阿喻就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住他的,而阿喻却把白琊当成心中第一的知己、挚友,他劝说白琊不要被镜花水月迷了双眼,然而最终陷入对白琊无穷无尽的回忆的,却正是他自己。再看白琊,白琊之所以会给阿喻题诗,就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升仙离去的觉悟,李太白在他心中,从不是一个无从寻觅的仙人——只是他未能找到正确的方法(指江中逐月)罢了,但却不料这首诗成了压垮阿喻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前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最悲惨的感情正是在一方离开后,另一方活成了离开的一方的样子,而理了白琊发型,终日烂醉如泥的阿喻则应了这一说法,无论在读者们眼中,我笔下的鲜白是友情还是爱情,皆是如此。


后来阿喻只是希望关于白琊的故事还有人能够记得,还有人能够相信,只可惜世人太过低俗,无法理解他与白琊的超脱与孤独,阿喻和白琊,以及凡人注定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所以世人把阿喻当成一个酗酒的疯子,不愿听他说故事。


阿喻早在阻止白琊步入大漠中的湖里时,便将他当成了挚友,当成了一缕照进黑暗的光芒,光对于黑暗来说是救赎,却也太过刺眼,阿喻注定抓不住这道光,而在失去了这道光之后,他又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黑暗呢?只是毫无疑问,阿喻至少有了“想要光明,想要努力留住光明”这样的想法,而这是白琊带给他的。


只可惜,被阿喻这么看重的白琊,心中却有着另一位知己,或者说是神明更加合适,在白琊眼中,他即便舍弃阿喻也要去找李太白,即便是和李太白一样逝去,他也在所不辞,白琊是阿喻的唯一,可他心里却有着比阿喻更重要的人。然而此刻阿喻却很难再独自面对黑暗了,他想找一个相信他的故事的人,然而行人却都说他是疯子,从来没有好好听过他述说的故事。


文中的第一人称“我”只是个路人,但是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听阿喻说故事的人,不过哪怕是这一人,也足以让阿喻无憾了,所以阿喻和他的知己一样,选择跃入湖中去抓那月影,悄然无声地逝去,他舍了一切眷恋,只为见那友人一面,可那友人却从未再度回到人间。阿喻成了世人眼中的疯子,而白琊,也只是世人眼中一个疯子所臆想出来的故事,这便是文题的来历了。


这篇文有参考河图的歌曲《不见长安》,以及白琊的梅影寻踪《心愿难偿》故事,人物ooc,幼儿园文笔,是给24h企划来垫底的,但还是希望各位看官吃粮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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